作者简介:王栩326,本名王栩。笔名除王栩326外、还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定居重庆。
(作品:《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 著,黄茜 译,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
葡萄牙著名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有72个异名,他用这些异名写作,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观。这个奇观的背后,是一个孤独者的窒闷与挣扎、恐惧和不安。佩索阿顶着“怪人”的非议,在那些责难与不解、好奇与嘲弄交织而成的生活之网的羁绊下,用细腻和耐心,为这些异名编造出一个个真实可信的形象、个性、行为、以及身世。这些异名的所有者成为佩索阿精神领域可靠的朋友,确有其人的人物。
这些异名人物,其中最为著名的有三个人,阿尔瓦罗·德·冈波斯、阿尔贝托·卡埃罗、里卡尔多·雷耶斯。冈波斯和卡埃罗,佩索阿不仅编造了他们的身世,还编造了他们的死亡。雷耶斯,医生兼诗人,君主主义者,不明所以的死亡,或曰死因不明。在小说家眼里,诗人佩索阿对虚构人物的编造中关乎耐心与细腻的一点小小的微疵,恰是小说写作绝佳的切入路径。萨拉马戈填补了佩索阿的这一“疏漏”,以《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为题,展开了一段虚构中透着真实,真实中又不乏浓郁抒情的叙事之旅。
在《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里,萨拉马戈虚构了故事,人物则是佩索阿的创造。创造了人物里卡尔多·雷耶斯的佩索阿,又作为小说里的人物与自己的异名者一同徜徉在里斯本的大街小巷,他们辩论、评析,同生活保持漠然的疏离。这种“双重虚构”的文本经由阅读障碍设下一座萨拉马戈式的迷宫,凭藉想象解读文字背后的寓意方是突破迷宫的有效方式。
里卡尔多·雷耶斯,佩索阿将其“人格化”的异名者,萨拉马戈的虚构故事里的中心人物,远离故土,在巴西行医十六年后重返里斯本,于变化和迷惘中倾听里斯本这座故城内在的声音。那一场场雨中即景,仿若一幕幕戏剧的独白,给小说增添了若许凄清与神秘。这是雨水冲刷下的凄清,挟藏着暌违故土多年后时代剧变前夜的神秘。布拉冈萨旅馆,雷耶斯初始的下榻之处,在那里,他与旅馆女仆丽迪娅相识,并且与之产生炽热的情欲。除了情欲,爱情在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身上并未完全消隐。一个妙龄女子,左手瘫痪的马尔森达搅动了雷耶斯对爱情的渴望。
与本名的拥有者佩索阿相同,异名者雷耶斯在小说里只有过一次爱情,尽管这是一场无果之爱,其中迸发出的爱的精神力量却足以让读者为之喟叹、唏嘘。
法蒂玛,一个朝圣之地,在爱的驱动下,雷耶斯如同热恋中的青年男女那般前往朝圣,试图在这段朝圣的旅途中遇见心中的爱人。一段盲目、毫无意义的旅程,被萨拉马戈书写的妙趣横生,又不无启迪。马尔森达抓挠着这个医生兼诗人的男主人公,在“我曾经真的活过吗”的自问中,爱的精神力量让雷耶斯寻获重返青春的愉悦。萨拉马戈的文字理智而浅显,就如同佩索阿的爱情观在其笔下的具现。爱的不持久以及爱的不安,让佩索阿以放弃婚姻的代价而从事文学创作。这一出自诗人的爱情观不可否认的有着想象的激情,它在语词的置换下被小说家明白的宣告,雷耶斯的愉悦不过是马尔森达带来的海市蜃楼,它会让一个人在狂喜中失去自己,进而做出难以理喻却又貌似正当,实则荒诞不经的决定。
萨拉马戈对充满想象的激情的爱情观的宣告在理智中透着残忍,为了补偿对笔下人物的亏欠,同时也为了做出一番平衡,萨拉马戈在虚构中演义了雷耶斯与丽迪娅的情爱。这是建构在情欲基础上对肉体的迷恋,它平衡了雷耶斯对马尔森达爱而无果的收场,冲淡了爱情破碎的伤痛。
平衡是小说里的一次辩论,一场对白。它适用于爱情,也适用于政治,适用于对平衡这一致命需要的所有方面,“它防止我们跌倒”。雷耶斯与佩索阿的辩论,“异名”与“本名”的对白。此时,佩索阿已然死去,却仍有九个月的时间停留人世。在这九个月里,佩索阿不时浮现,随时隐去,这个并非鬼魂的形体,“他同时存在于此世与彼世,从不精确的隐喻角度讲,两者都是一种措辞。”萨拉马戈藉由迷宫的设置,逐步剖析一种存在于小说中的真实。佩索阿的浮现,带来对雷耶斯所经所历的尖刻的评论,那是对另一个自我的批评,一个对应于异名者的参照。佩索阿的隐去,犹如隐身于幕后的上帝,这个上帝与小说家的视角重合,“在人间留下了他的疯狂”,也在小说文本里置换出对应的疯癫。
故而,诗人同小说家相类,在安全部门看来,都是可疑的一类人。这种温和的措辞,虽然隐去了关涉“危险”的指代,却在虚构的故事情节里,那一份藉由怀疑而弥漫开来的不信任仍能让读者领略到萨拉马戈独特的写作风格。
萨拉马戈擅于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以黑色幽默的笔调抒发内心奔涌的情感,那些激荡的情绪流露化做直白、舒缓的文字,在看似浅显的暗讽下揭示一个正直的作家内心曾经的隐痛。这也是葡萄牙的隐痛。雷耶斯回到阔别十六年的里斯本,彼时,正是萨拉查独裁政府执政时期,对一个刚从暴乱后的里约热内卢离开,踏上葡萄牙故土的诗人而言,其个人行踪似乎有着某种隐秘而令人不安的内容。雷耶斯毫无悬念的引起了安全部门的注意,一次礼貌的传唤,安全警察在萨拉马戈笔下并非狰狞的可怕。
里斯本的雨一直在下。在这天无晴日的城市,爱情在雨水中缠绵,政治在雨水中喧腾。雷耶斯就在这连绵多雨的坏天气里,揣着传票走在去警察局总部的路上。天气坏到让人心中不安,里斯本的雨多了一个能左右人物心情好坏的暗喻。十六年的遗忘和被遗忘,让雷耶斯注意到里斯本的街道很安静,文字背后的寓意直达十六年前一个有着繁华街道的里斯本。不过,对雷耶斯停留在过去记忆的宽慰出自警察局副局长的自信,“民族独裁政府让国家运转”。毫不否认,萨拉马戈在副局长的自信里扮演了异常重要的角色,这是小说家的责任,也是写作技巧赋予小说映照现实的功用之一。
经历过被安全部门传唤的有惊无险的一幕,雷耶斯愈发相信正义的可贵。“当雨——这天堂的正义落下来时,它会降临所有人。”所有人,包括邻国西班牙大选后逃往葡萄牙的难民们。这是情势所迫的逃离,在小说的真实里,异见的温床赖以滋生,如此,雷耶斯被传唤也就可以理解为当局的一种正常的举动。份量不少的关于政治的书写,与小说里的爱情不分伯仲,组成了雷耶斯回到里斯本的一段激荡岁月。这段短暂的日子里,雷耶斯有过爱恋、有过情欲,被传唤、被监视,这一切,在与停留人世的佩索阿的相会中依次发生,见证了里斯本过去的繁荣、今日的萧索,历史的虚无、现时的混乱。
当死去的人,“不能再活回来一次”,世界必然会遗忘一切。遗忘有着萨拉马戈式的悲观,就仿佛“天气愈来愈好,世界却愈来愈糟”。萨拉马戈最终摒弃了对生活的描摹,对记忆的重现,在爆发于里斯本的叛乱事件中,亲手毁掉了自己设下的语词的迷宫。此时,佩索阿停留人世的日期也走到了尽头。
九个月,一个新生命在混沌中停留的时间,也是彻底遗忘的时限。遗忘过去的所有,以丧失理解的方式别离,一个精神漫游者完结迷宫的方式取自“本名”和“异名”两者的合二为一,在萨拉马戈的注视下,费尔南多·佩索阿真正死去。
(全文完。作于2021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