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象晚自习要上到9点的小学吗?”
晓非见过,他是某985高校教育学专业硕士,曾到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一所小学支教过一年。在这里,老师会全天候监管学生一举一动,一手抓学习,一手还要应付非教学任务。
他也不例外,要在三个角色之间不断切换——语文老师、包班老师、校长办公室副主任,日常工作除了教学,还要策划活动比赛、收集学生资料、组织家长开展主题教育等等。
在社会的想象里,中小学教师总是跟“铁饭碗”“工作稳定”“寒暑假带薪”“社会地位高”等词联系起来。而晓非却看到了活在社会想象之外的中小学老师的真实状态。
曾经担任过高中老师的陈晨自嘲自己成了“仆人”“表姐”,接不完的家长电话,填不完的表格,以及干不完的活。刘艳也是一名高中老师,在办公室里,班主任的口头禅是“抽空备个课”。“备课上课好像反倒成其次的了。”刘艳说,教师行业还有一句戏言,“也就除了火葬场不给咱们安排活了”。
当班主任比居委会更能触达家庭、点对点联系家长和孩子,很多非教学性任务借机纷纷进校园,社会把增强民众教育和提高防范意识的部分压力转移到学校,学校再层层压到老师身上,老师成了各类形式主义的“迎接检查专业户”。
前有湖南湘西教师李田田撰文批判形式主义检查,后有郑州一小学教师吕某留下遗书随后坠楼自杀,让老师回归教书育人的呼声越来越高。
研究教育学的晓非不禁发问: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才能将老师“解放”出来?非教学类工作该由谁来做,如何合理配置人力资源?这些工作到底有没有价值,是不是必要的?教育的本质是什么?
“我们有个称号叫‘表姐’”
“小学老师的实际工作内容和社会想象之间偏差太大了。”陈晨目前在西安一所公立小学担任一年级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她坦言,老师快成仆人了,大家有一个外号,叫“表姐”。
这句玩笑话的背后是他们日常的工作状态——填不完的表格,包括班级工作日志、班级安全日志、家校沟通表、家访表、教学计划表、教学任务表,大单元教学表,特色作业表等等。单单是特色作业就包括特色教案、设计、目标、依据、内容、效果等等。
她解释,安全日志是用来保护老师的,万一学生出了什么安全问题,教师往往是第一个被举报的,如果有存档、留底、证据,老师就可以拿出来保护自己。
在小学阶段,如果出现传染性的疾病,班上学生请假到一定程度会停课,她需要记录谁生病请假了,生的是什么病,体温多少度,家在哪里,在哪个医院就诊,几点就诊,就诊结果,医生建议等等,工作繁琐。作为一个老师,备课上课才是本职工作,但她每天的备课时间被挤压到只有“一小会”。
彩云在小学任教了29年,曾担任14年班主任。在她看来,学校大概是从二零一几年以后开始变得很忙,老师工作之余还要完成很多非教学任务。尤其是疫情期间,孩子不能到校上课,老师们除了准备课件、线上授课,还要穿上防护服参加社区防疫检测工作。
在日常工作中,她负责学校的话剧社团,有其他学校来参观学习或者县里举办文化节,她就要带着孩子汇报表演。此外,她每天还要登录某学习类APP,打卡做摘录笔记,分数不能低于30分。她下载了多个APP,参与各项调查,比如政府创建文明城市调查、教育安全平台等,不断催促家长和孩子完成网络学习。
学校为了创建示范学校,经常要做统计,为了迎合领导的检查,老师需要准备很多资料,缺少的记录还要补回来。例如她教音乐课,还兼着上其他课,都必须要有教研活动的记录,以备教学检查,以此证明学校的教育没有缺位。
年轻老师则更辛苦,不但要运营宣传学校的公众号,还要参加各种教学比赛,例如优质课比赛、文艺汇演、课堂乐器比赛等。老教师基本上能推就推,年轻教师只好上场。很多年轻老师拉不下脸来拒绝,也不敢说不,从早上忙到下午,甚至忙到深夜,要是在学校做不完,只能带回家做,疲惫不堪。
彩云任教的学校。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班主任负责学生在学校的一切”
刘艳大学毕业后进入县级一所寄宿制高中教书,今年是她工作的第五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学生在学校的一切都是班主任负责。”
普通老师除了要上课、跟进早晚自习,还要备教案课件,参加教学研讨,要坐班、签到、监考改卷、出课时练习题、培优补差等等。而班主任还远不止这些工作,教书育人以外,还要完成领导和一些部门安排的活。很多任务和教学并无直接关系,但学校会用检查倒逼老师执行。
通常来说,对于没什么经验的新老师,学校会分给他一个普通的班,这意味着学生的学习习惯和成绩都一般,需要老师投入大量的精力和心血。没有经验的新老师,遇上调皮难管的学生,以及时不时安排任务的领导,经常会觉得很无助。
办公室里,一些班主任老师的口头禅是“抽空备个课”。“备课上课好像反倒成其次的了。”刘艳说,教学如同学习,每个人用的方法不一样。学校似乎要用更多量化的标准来规训每个教师,这样做只是方便了领导检查,对于教学成绩的提高作用并不明显。
她觉得,现在教育行业是家长累、学生累、老师也累,但好像收效甚微。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内卷,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想要获得资源就必须内卷。在这个程序里,教师好像是一种内卷的燃料,很少有人在乎教师的处境。
陈晨刚毕业没多久,在当小学老师之前,她曾去了乡镇的一所私立高中任教,带高二的班级。待了三个月后,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她辞职了。她自嘲,感觉自己是在拿命去换那一点点“窝囊费”。
她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像卷进了不能停歇的系统里——带两个班,工作日早上5点半起床,六点跑操,上午一般有4-6节课加早读,两次大课间跑操,下午一般有1-2节课,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学校实行班主任陪餐、陪寝制。早餐、午餐和晚餐时间,学生在吃饭的时候,班主任不可以就餐,要站在饭堂监督学生。另外,午休和晚上,她还要到学生宿舍巡逻查寝,等学生全部睡着之后,才有自己的休息时间。每晚等她忙完回到宿舍,已经是深夜11点半,甚至接近零点。
有时候,宿管会突然在深夜给她打电话说哪个学生不见了。有的学生可能会偷偷跑出去谈恋爱、翻墙上网。她只能立马穿戴整齐出去,到处找学生。家长可能还会在深夜12点甚至半夜两点给她打电话,甚至领导可能半夜召集老师紧急开会。
在那三个月里,她见到了各类事情发生,有学生割腕,有学生被诊断出躁狂抑郁症,还有学生同性恋。让她更崩溃的是,有的学生明明做错事了,但家长无理取闹甚至放狠话恐吓她。她比较早上学,21岁就毕业参加工作了,面对这些棘手的事情,几乎天天崩溃大哭。
“教师的崇高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
教师似乎不好意思公开谈钱。
彩云所就职的小学在浙江省绍兴,她解释,老师的工资是按级别的,一般资历越老、工资越高。除了基本工资,老师每个月有绩效考核奖,以1000元作为基础打底,代课费是一节课10元,带班主任一天是20元,另外按教龄每年补贴10元。
彩云有29年的教龄,考核奖可以拿到1290元,再加上到手的基本工资2900元,一个月拿到手的钱也只有4190元。
而那些年轻老师工资更低,很多还要靠父母补贴。她的办公室里有一位年轻老师拿到手的基本工资,扣去五险一金和所得税,本来只有一千多元,去年刚涨到两千多元。年轻老师通常拿着最少的钱干着最重的活。
“一线老师很多时候是弱势群体,出了什么事,领导和家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老师。”彩云说,对于普通老师来说,很多时候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取决于领导能否为老师担责,家长能否理解老师。
在河南新乡任教了5年的年轻老师刘艳,也觉得付出和收获严重不对等。她每月基本工资2100元左右,课时费1000元左右,算下来大概三千元,这个收入即便在小县城也算低的,老师成了“钱少、事多、压力大”的低收入群体。
对刘艳来说,教师这份职业的崇高感是“下不来的高台”。她感觉周围的人对老师的学识、道德、人品有一种不切实际的高要求,让她压力很大。以前的教师工作自由度更大,现在的教师谨小慎微,就算干得再努力辛苦,一个举报就可以抹杀了所有努力。“教师好像不被允许抱怨,是一个失去了表达权利的群体。”
郑州“00后”女教师吕某因为压力过大坠楼自杀后,有的学校给老师安排了心理讲座,还要求老师写心理报告,做心理评估测试等等。陈晨觉得,这样反而增加了大家的工作量和心理负担。
陈晨所在的小学直接给每位老师发了一张购物卡。她觉得这是安抚老师最有效的手段,“嘘寒问暖不如直接打款”。虽然购物卡金额不多,但她确实感受到了温暖。
她也学会给自己一些私人的空间,例如跟家长“立规矩”:晚上七点以后尽量不要给她打电话,不太急的事可以先微信留言,等到第二天工作时间再回复,如果遇到非常紧急的事就直接打电话给她,她随时接听。
有时候走在路上,有人向她打个招呼,问问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即使只是一句客套话,也会让陈晨感觉到有人在关心她。
教育没有标准化模板
这些非教学工作到底是不是有价值和必要的?教育的本质是什么?
晓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作为某985高校教育学专业硕士,他曾作为支教团一员参加了国家的西部计划,到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一所小学支教了一年,以研究者的视角深入思考中小学教育中存在的问题。
晓非支教的小学。
在学校里,他有三个角色身份:语文老师、包班老师和校长办公室副主任。为什么很多事情要跟老师直接关联起来?在他看来,老师是最容易实现点到点触达家长、联系群众的桥梁。甚至居委会对业主的干涉都是有限的,解决问题的能力还远比不上学校里的老师。老师也因此被迫承接了很多本不属职务范围内的工作。
为了了解每位学生的信息,班主任要经常联系家长,填写表格和资料。有些材料确实可以提高集体管理的效率,但也挤占了教师的时间精力。他认同有些教学外工作是需要做的,但他不认同让班主任承担全部。
校长和晓非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增加一位副班主任,从学校里的闲职岗位中选。例如跟晓非搭档的副班主任是学校的合同工,平时担任图书管理员,他是凉山的彝族本地人,对学生的家庭情况和住址反而更了解。
晓非班上有学生住在悬崖村里。
晓非觉得,既然有的老师承担的工作压力过大,学校为何不多招人?现在求职难,即便是合同工,也有不少人想在中小学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存在招人难的问题。学校也有很多闲职岗位,可以充分调动起来。
晓非也注意到网络上热议的教育疲态现象——老师疲于应付各种检查,家长疲于配合学校各种要求,学生疲于完成各种课业,压力大睡眠不足。
在晓非看来,教育疲态背后,一方面是学校担心学生出事故,减少安全事故,降低学校管理的压力;另一方面是,学校以成绩和升学为导向,把学生对知识的接受和掌握作为教育的目的,学生考出好成绩,学校的名声才会更响,就越能吸引到更多好的生源,形成循环。
“你能想象晚自习要上到9点的小学吗?”晓非发问。在他支教的小学里,老师会全天候管着学生的一举一动。以语文课为例,如果老师觉得当天的语文课讲得不够,就会在晚自习继续上课,讲完后老师会采用题海战术,比较卷的班级一到期末能做掉30套卷子。不过,学生课余活动没有那么丰富,每天只有两件事:学习和运动,生活状态比较简单,开心得也很纯粹。
大家为什么要死记硬背?因为效果好,成绩提高比较明显。即便还只是小学,学生的压力也很大。县城里好的学校只有那么几所,如果没有在小升初考到好的中学,一环紧扣一环,以后考上好的大学概率就更小了。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学校无奈只能实行应试教育,导向比较功利。
但晓非觉得,学校除了培养孩子的认知能力,还应该培养他们的社会与情感能力,例如创造力、合作力、利他主义等等。社会与情感能力影响人的性格,作用于人的一生。“现在很多学校往往忽视了这一点,转而只重视认知能力的培养,其实在终身学习的观念里,这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的做法。”
在他看来,如果教育变成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可用的标准化模板,学校只按安排照做,没有充分理解教育的内涵的话,教育可能会变得片面化、浅表化,不利于培养真正的“人”,“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