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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咱们讲了这么多期的新疆和突厥,咱们终于要讲到西藏和新疆的联系了。
这两个地方,从地理和自然环境上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毗邻西藏的南疆地区,虽然是沙漠绿洲环境,但好在海拔低呀。南疆的平均海拔只有1000米,阿里的平均海拔可是4500米,足足差了3000多米。
如果你有机会从西藏阿里走新藏线去南疆,到了叶城以后,放眼望去哪哪都是树,真是有种到了天堂的感觉。
由于新疆和西藏之间山川阻隔,道路艰险,中间有好多空寂无人之地,这让很多人感觉,这两个地方之间,应该没什么联系。但其实,两地之间的联络非常得早,早到我们都不清楚,从何时说起的地步。
从目前已知的考古遗存上看,西藏西部的岩画与新疆、中亚地区的岩画,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可以认为属于同一个文明范畴。
另外,广泛存在于北疆的列石遗址,在西藏西部也大量出现。
再有,我们讲象雄的时候曾经说过,在阿里古入江寺墓葬里,发现了金面具、丝绸和茶叶残块。
其中,黄金面具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新疆的墓地里也有发现;带有汉字的丝绸,不论是花纹式样,还是织造工艺,都与新疆墓葬里的极为相似;茶叶残块的发现,更是说明,最早的茶马古道,可能是沿着丝绸之路传播,取道南疆进入的西藏西部。
除此之外,卫藏地区的墓葬里,还发现了西方式样的带柄铜镜、波斯萨珊的银币、刻着酒神的银盘。这些东西都不会是自己飞到西藏来的,一定是有人带着它们来的西藏。
除了物质以外,在精神层面上说,发源于西藏本地的本教,很有可能受到了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的影响。这两个宗教体系的世界观和二元论有很多相似之处。再有就是西藏天葬习俗的起源,也有学者认为是受到了“拜火教”的影响。
因为早在距今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亚地区就已经存在着与西藏天葬风俗极其近似的丧葬方式。学者们在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了一幅壁画。壁画的主题是一些巨大的兀鹰,正在啄食一些尸体。
考古学界认为,这幅壁画反映的,是中亚原始民族“鹰葬”的风俗。之后在琐罗亚斯德教盛行的时期,古代波斯人便一直奉行严格的“天葬”制度。[1]
这些思想和传统,可能也是经过某些通道传入了西藏,并且影响了当地人的生活。
那么这些沟通西藏与周边地区的通道,到底都有哪些呢?
单从西藏通向新疆的通道来说,我们现在至少已经知道了五条。
从东往西排列,分别是青藏线、克里雅古道、桑株古道、克里阳古道和新藏线。
先说最东边的青藏线,以前一般认为,今天翻越唐古拉山口到格尔木的道路,是20世纪才开通的。但在修建这条公路期间,四川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和学生们对公路沿线进行了踏勘。
他们发现了一条连续的古代人类活动轨迹。我们现在基本能确定,距现在青藏公路约6公里处,有一条平行延伸的古道,被学界认为是古代“麝香——丝绸之路”的一部分。[2]
这条古代道路在遇到柴达木河的时候,其实就和东西走向的吐谷浑道交汇了。由此折向西,穿越阿尔金山进入南疆,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咱们在讲吐谷浑的时候,曾经提过一嘴,北魏太平真君六年(445),曾经派兵攻打吐谷浑。北魏军队一路向西,打到了青海都兰一带。吐谷浑王慕利延被打得率众西走,渡流沙,越今阿尔金山,经且末入于阗,“杀其王,据其地,死者数万人。”
占领了于阗以后,慕利延甚至还有能力翻越帕米尔高原,南征罽宾国。
这说明,吐谷浑道不但能走商队,走军队都没问题。另外也说明,西域三十六国的实力,也真是没多强。
当吐蕃占领吐谷浑之后,今天的香日德、都兰地区成了屯兵之地。这条进入南疆的通路,就变得更简单了,而且吐蕃也确实曾经取这条道路,穿越当金山口威胁敦煌。
克里雅古道探险线路图,沿途经过硫磺达坂(5114米)、脱破拉尕特达坂(5030米)、阿特塔木达坂(5500米),全程250公里翻越克里雅山口(5445米)。图/王铁男
再往西的克里雅古道,这几年大火特火,各路人马都以开车穿越克里雅,作为吹牛逼的天花板存在。
我身边的几个越野狂人,也让我组队走一把。我还真要来了轨迹线,仔细地研究了一番。
其实,我对这条古道的兴趣,还真不是去挑战人生的极限,而是这条古道跟太多历史事件有关了。
克里雅古道的北头连着于田县,这地方古代称“渠勒”,唐朝时归属于阗国管辖。道路的南端在界山达坂附近的多湖区域和今天的新藏线相交,顺着新藏线往南走,就是今天的日土县。
日土所在的区域,早在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的遗址。
目前已经发现有石器遗址10处、岩画遗址13处、石丘墓葬3处。从岩画的年代判定上说,早期岩画的时间不晚于象雄时期,比吐蕃王朝的年代要早。
很有意思的是,岩画图案中出现了树木崇拜。
我们都知道,阿里地区几乎没有树木生长,这种对于树木的崇拜,很有可能是源自对周边地区树木的向往。但有这种向往,您的先的对外面区域的树有了解才行。由此可大致推测出,早在象雄时期,此地生活的先民,就已经到过海拔较低的区域,并对当地生长的树木,啧啧赞叹。
之后随着吐蕃王朝对象雄的征服,日土作为西部的战略控制点,就一直受到了特别的重视。这种重视一直持续到了格鲁派建立的甘丹颇章地方政权时期,当时修建的日土宗宗堡,依旧矗立在日土县日松乡,毗邻班公措的一座小山上。
从日土县再向南一百多公里,就是今天阿里地区行政中心所在地噶尔县,我们一般习惯上都叫狮泉河。
“噶尔”在藏语里为“帐篷”、“兵营”之意,据说来源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时的卫藏—拉达克战争。
当时的阿里地区,在经过了漫长的割据时代后,开始逐渐走向统一。公元1630年(明崇祯三年),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拉达克灭亡了古格王朝,随后占领了包括日土、普兰在内的大片区域。但随着拉达克的继续扩张,逐渐和盘踞在卫藏的格鲁派势力爆发了冲突。
1679年,蒙古统帅甘丹次旺率蒙藏联军出征,历经三年苦战,最终击退了拉达克军队,将原来归属于古格王朝的辖地收归甘丹颇章地方政权。为了庆祝这场胜利,特意在冈仁波齐山前和拉萨八廓街的东北角,分别树立了名为“噶丹达尔钦”的经幡柱。[3]
“噶尔”这个地名,据说便是来自于甘丹次旺的驻军之地。
随后,甘丹次旺担任了阿里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设立包括普兰、日土宗等在内的“四宗六本”管理体系。不过,清朝的时期阿里总管的驻地,并不在今天的噶尔县,而是在向南约100公里的噶尔亚沙,也就是史料里不断出现的“噶大克”。
但由于噶大克的自然环境比较差,所以阿里总管的驻地,分为冬夏两处,夏季在噶大克的帐篷里驻扎,冬季迁到噶尔藏布河畔的噶尔昆沙。[4]
光绪三十一年(1905),英军侵略拉萨,逼迫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拉萨条约》。其中,就有开放通商口岸,英国商务委员常驻噶达克办公等条款。这处海拔4600多米的帐篷城,都能被英国人盯上,可见噶大克的交通核心地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1960年阿里专区设立时,专署驻地依旧设在噶尔昆沙。到1966年的时候,才迁到狮泉河盆地,形成了今天的狮泉河镇。
我说这些目的是告诉大家,噶尔亚沙、噶尔昆沙、日土这三个相距50公里的地方,是西藏西部交通大动脉上的关键节点。
而这条交通大动脉向西延伸,在翻越界山达坂之前向北拐,就是通向于阗的捷径——克里雅古道。
虽然走在这条捷径上,你将要面对至少四个海拔超越五千米的垭口,但它毕竟距离近呀。
我咨询过两位亲身走过克里雅的朋友,他们向我表示,这条路汽车走着相当费劲,可马队走反倒容易一点,而且沿途都能获得水源补给。同时,他们还在克里雅山口附近发现了古堡的遗址,可见古代人早就懂得控制这条捷径的道理。
由此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克里雅古道虽然道路艰难,但如果想要实施战略突袭,这条道路依旧是首选之地。
贞观二十一年(647),唐朝发动了对龟兹的征伐,吐蕃应唐朝之命派兵入疆协助。以前日本学者森安孝夫认为,吐蕃进军南疆应该是北上,翻越巴彦克拉山口后,再向西到且末,也就是唐蕃古道的北段+吐谷浑道的西段。
但王小甫先生认为,《册府元龟》里记载,“又遣吐蕃君长,逾玄菟[tú] 而北临,步摇酋渠,绝昌海而西骛[wù]”。
这句话里的“步摇”,本来是一种首饰,在这里用来指代吐谷浑君主,而吐蕃与吐谷浑并列,一个北临、一个西骛,可见二者走的不是一条道路。所以他认为,吐蕃军队应该是走了一条穿越昆仑山孔道的路线。[5]
吐蕃进南疆很有可能会选择走克里雅古道,因为拿下了于阗,向东可以威胁且末、向西可以进攻疏勒,向北可以沿着和田河,刀锋直指龟兹重镇拔换城(阿克苏地区的喀依古城)。
正是因为有这条通于阗的捷径存在,吐蕃在道路沿线下了很大的功夫。克里雅山口附近的阿塔木帕夏古堡是目前已知最北的控制点,然后在翻越了崇山峻岭之后,在硫磺达坂北侧的苏巴什,科考队采集到唐代的遗物。再往北的阿拉叫依也发现了建筑遗址,据判断应该是清朝设的屯兵哨卡。最后在克里雅河谷的尽头,就是这条古道的北大门——普鲁。
为了守住这条阿拉伯地理学家笔下的“吐蕃可汗之门”,吐蕃军队很有可能在普鲁驻扎过军队。
《新疆图志》在提到克里雅古道的时候,写到“普鲁山南有路通克什米尔及后藏,相传其地尚有唐将都督驻兵遗迹,是本境在唐时为西域与吐蕃构兵必争之要隘。”[6]
一个亲自走过的克里雅的新疆老师,曾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老布,你有机会一定要去普鲁村看看,那地方人的样貌,跟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据说有藏族血统,他们有可能是吐蕃驻军的后裔。”
这段话,让我想起了《北史·西域传》里,对于阗国的一段记载,“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皆深目高鼻,唯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
这个所谓的“貌不甚胡,颇类华夏”的说法,在有些学者看来,应该就是羌人。
殷晴老师在解读佉卢文书的时候发现,在公元3世纪的魏晋时期,游牧于羌塘一带的苏毗人,经常飘忽到塔里木盆地来打秋风,且末、精绝等国饱受其苦。[7]
既然羌人的一支,可以越过阿尔金山来抢劫。那之前有羌人部落迁徙到于阗绿洲居住,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从人类学的研究成果上看,古代于阗人的特征与帕米尔区域的人类似,但报告同时也指出于阗东部的人,有藏族人的血统。[8]
乌鲁克火山。图/王铁男
克里雅古道在穿出大山之后,向北遇到的第一个绿洲就是渠勒,也就是今天的于田县。这地方是个海拔两千二百米的低山地带,由于河水充沛农牧皆宜,有和田地区最好的天然牧场,吐蕃军的指挥部曾设于此地。
由此向西,经过扜弥、杰谢,便可抵达于阗国都,然后再沿河向北180公里,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突然耸起一道神迹般的山梁。
这道山梁通体赤红,高出沙岭一百多米,当地人称为麻扎达格山。
麻扎达格在沙漠里,由西向东蜿蜒一百多公里,当它遇到和田河时戛然而止,在河道的西侧形成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夹角。吐蕃人就在此坐山面河之处,修建了神山堡,也就是麻扎塔格古堡。
神山堡在吐蕃控制南疆后,拥有极为重要的作用。它北抵拨换城,南抵于阗王都,扼守着塔里木盆地南北交通的咽喉。[9]
因此,神山堡的名字不断出现了各种文书简牍之中。斯坦因曾在神山堡发现了大量的藏汉文书,其中“神山堡”作为一个地名,便在文书中提到了30次以上。
通过这些古代的地名,我们大致可以知道,克里雅古道在历经昆仑山的重重险阻之后,向北一直延伸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形成了一个北起神山,南到羌塘的联络线。
公元八世纪的时候,吐蕃用这条古道从南到北的突袭新疆。
公元十八世纪的时候,新疆的势力也一样利用这条古道,从北向南的奔袭西藏。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新疆的准噶尔蒙古借着与拉藏汗联姻的名义,派六千骑兵,取克里雅古道南下。
阿里总管康济鼐得到消息后,急忙通报了拉藏汗,但没有得到拉藏汗的重视。等准噶尔骑兵都到了纳木错,他才匆忙组织抵抗。最终,在格鲁派的配合下,准噶尔军队干掉了拉藏汗,统治西藏75年的和硕特汗庭灭亡。
1950年8月1日,进驻和田的解放军,发动了进军西藏的行动。一支136人组成的骑兵队,作为进藏先遣连从普鲁村出发,孤军挺进阿里。
这支孤军历经艰险,于9月中旬抵达改则县的扎麻芒堡。
但此时藏北已进入冬季,大雪封山补给断绝。先遣连战士被迫原地自救,扛过整个冬季。等到次年5月,当后续部队赶来时,已经有63名战士,把生命留在了藏北高原。
每次路过狮泉河的时候,我都带着家乡的酒,去阿里烈士陵园。因为我知道,这里安眠的有蒙古族的战士。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这盛世如你所愿!
新中国成立后,为应对西藏严峻的战略局面,1951年便开始筹备修建联通南疆与藏北的公路。最初的公路选线,正是通过克里雅古道,只不过在公路修到硫磺达坂时,遭遇了火山爆发,筑路大队不得不停工,改选其他方案。
不过新藏公路改线,应该也是多方面的,火山爆发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一方面沿线的阿什库勒火山群,确实是中国为数不多的活火山,而且是最新喷发过的活火山,对以后的交通存在隐患。
另一方面,可能是当时抢修新藏线也为了解放西藏。1951年5月,修路工程遭遇火山爆发时,正好赶上了西藏和平解放协议的签署,修路变得没那么迫切了。
再有就是1951年的6月,筑路勘测队在第三次翻越克里雅山口后,没有原路返回,而是顺着昆仑山向西,经过泉水沟、大红柳滩、康西瓦,从赛图拉向北,翻越桑株达坂,返回了新疆皮山县。
这条路线就是德国人特林克勒在《未完成的探险》一书里写的“亚洲忧伤之路”——桑株古道。
好啦,这一期就先讲到这里,桑株古道和克里阳古道的内容,我们下期接着讲。
参考书目:
[1]、《西藏天葬风俗起源辨析》_霍巍;
[2]、《吐蕃王朝与西域的交通及佛教联系》_朱悦梅;
[3]、《文本与图像——阿里噶尔本甘丹才旺有关史料的历史人类学解读》_伍金加参;
[4]、《清代西藏的“阿里总管”体制》_黄博;
[5]、《唐吐蕃大食关系史》_王小甫;
[6]、《和田历代交通路线研究》_李吟屏;
[7]、《古代于阗和吐蕃的交通及其友邻关系》_殷晴
[8]、《吐蕃与于阗关系考》_张亚莎;
《从考古材料看吐蕃与中亚、西亚的古代交通—兼论西藏西部在佛教传入吐蕃过程中的历史地位》_霍魏;
[9]、《唐代吐蕃与于阗的交通路线考》_杨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