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强汉(26)
主笔:闲乐生
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刘彻又准备出兵攻打匈奴了,经过两年前的河西之战,匈奴的势力已完全龟缩到了大漠以北,那不如就来一次大的,全军出动,扫平匈奴,毕其功于此役,彻底解决北边问题。
但这次的目标可是遥远的漠北啊,汉朝军队需要横渡大戈壁,粮草得准备充足了,匈奴降兵向导得带够,兵员战马要选最彪悍的,将帅当然也要挑最猛的。干脆就让卫霍一起上,各率五万骑,东西两路出击,霍去病正面攻击匈奴单于,卫青则寻找左贤王决战。另外,大汉朝将星如云,手下将校也随他们挑,想要谁就挑谁,别客气。
霍去病打仗向来独断专行、作风彪悍,根本没必要配副将,于是就说陛下你给我几个勇敢善战的小年轻做校尉就好了,我看李广的儿子李敢就不错,两年前打左贤王那仗打得真带劲!
卫青打仗则一向谨慎持重,他跟武帝要的副将都是些亲友故旧,什么好友兼恩人公孙敖啊,姐夫公孙贺啊,继子曹襄啊,武帝一概应允。
李广在旁边一听这名单里咋没有老臣我啊,大家伙都兴高采烈的去打仗,连我儿子都上前线了,就我一个人待在家里陪妈妈吃饭,这不行,我也要去!不仅要去,我还要做前将军,当大家的开路先锋!
汉武帝为难了。直劝老将军还是算了吧,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让年轻人去干吧!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您老为国征战了一辈子,也该好好待在家中颐养天年了。白首从军,鞍马颠簸,朕于心何忍?
李广当然不答应,他说陛下,老臣今年都六十多,没有多少活头了,匈奴实力渐窘,恐怕也没多少活头了!这或许是汉匈之间的最后一战,也是我李广的最后一战了!所以老臣一定要去,就算死,那也要死在战场上!
看着老将军激动的像个孩子,汉武帝要不感动那是假的,无论李广之前战绩如何,这都是一位值得所有大汉军民立正敬礼的模范军人!那么好吧,有一个老将压阵也不错,朕就如你所愿!努力干吧老将军,朕等着你凯旋而归!
李广闻言欣喜万分,老泪纵横。天可怜见,他终于拥有了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不管怎样,他这次一定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打个漂亮的翻身仗,杀敌,封侯,给他军事生涯画上完美的句点。
然而,经常看香港警匪片的人都知道,那些口口声声说完成这次任务就要安心退休的老警察,往往都没有什么好结局,李广这种想法其实好伤人品的!唉,看来又一个无可挽回的悲剧要上演了,我恨你,该死的香港编剧,我恨你,这该死的命运!
果然,李广这边方走,汉武帝立马就将卫青叫到一旁,小心嘱咐说:“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所谓“数奇”,就是说他命数是单数,运气不好,命犯天煞孤星,千万不能让他打头阵,会连累全军人的。
史书记载至此,疑窦丛生。因为按照原先预定的军事部属,汉武帝是安排霍去病去打单于,而卫青则只负责对付匈奴左贤王,可是武帝却又在战前告诫卫青不要让李广去正面迎战单于,这句话岂不是大有逻辑问题吗?
从古至今,史书中有太多语焉不详的记载,让人好费疑猜。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卫青与汉武帝并不是完全就对李广的军事能力不信任,否则根本不可能让他出征。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从刘彻之前一向的行事作风来看,他似乎并不是个因照顾某人面子就乱来的人,何况此次面对的是这等军国大事。或许,汉武帝只是单纯的迷信罢了,毕竟,汉朝人是很相信命运的,汉武帝尤甚。
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春,汉朝两路大军正式出征:霍去病部从代郡出赛,卫青部从定襄郡出塞,十数万兵马烟尘滚滚,气吞万里如虎。
李广一辈子运气都不好,卫青的运气的却是好的出奇,他率军出塞后不久,就抓住了一小队匈奴斥候,审问之下竟得到了一个非常珍贵的情报。
原来,匈奴单于在得知汉军大举出塞的战报后,便率部向西北转移,这样就避开了霍去病部的进军路线,而来到了卫青部的前方。
卫青当机立断,既已侦知单于主力的确切位置,那当仁不让的,就由我们主打单于吧!兄弟们上!
李广开心的差点跳了起来。从军多少春秋,也不知多少夜晚,他醉里挑灯看剑,梦回草原大漠,渴求能直捣黄龙,犁庭扫穴,手刃单于,畅饮匈奴之血,如今这个千载难逢的杀敌机会,终于还是被他等来了,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啊!
且慢,这是卫青的好运气,可不是你李广的,有好事也轮不到你啊!
卫青命令:前将军李广的部队与右将军赵食其部合并,做为奇兵,从东路进军,以掩护主力部队侧翼,同时攻击单于的左侧背。正面攻打匈奴单于的任务,就交给校尉公孙敖吧(注1)!
李广大怒,此毕生苦候之进球良机,卫大教练却任用裙带,让他这个主力前锋跑去踢边卫,你说他能答应吗?
于是李广抗议道:“臣部为前将军,理应为国前驱,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殊失臣意。且臣束发从戎,即与匈奴战,直至今日,始得一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
“臣愿居前,先死单于”这掷地有声的八个字,正道出了李广此刻最大的愿望。这个愿望就是:如果不能建功封侯,那就去战斗,一直战斗直到死亡,这才是一个军人真正的价值所在。
对于一个军人而言,怎样伟大的活着固然重要,但怎样伟大的死去才是最重要的。就像西河战神吴起,就像西楚霸王项羽,他们都为了自己的信念,孤独的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而让那最后一刻的死亡,震耀千古,让无数胜利者在他们的面前黯然失色。
回顾李广这整整四十年的战斗生涯,要么全军覆没,要么作壁上观,就算拼干身上最后一滴血,恐怕也永远无法达成卫霍那样的丰功伟绩。失败,这完完全全是一个失败者的人生。
或许,正如王朔所言,这就是一种天意;又或许,李广也明白,自己的打法并不适应这个时代,并不适应这种大规模骑兵集群入塞远征的作战方式,自己老了,已经被时代淘汰了。
但那又怎样!理想主义者的人生路只有两条,要么追求光荣的活着,要么奔向华丽的死亡!
对,人生就是要这样,时运不济也要拼尽全力,与匈奴单于拼个你死我活,然后作为一个伟大的战士光荣死去,这才不愧我大汉飞将军李广男儿的一生,大丈夫的一生!
然而,很可惜,卫青对李广虽万分理解,万分同情,却也只能万分的说声对不起,抗议无效!
第一个原因:草原大漠广袤,骑兵机动性又强,匈奴主力的位置随时有可能变化,多分一路兵马,就多一分找到单于的保障。
第二个原因:大军的补给,需要利用沿途的水草,但匈奴气候多变,每条路线上的水草资源既有限又不稳定,分开走,再合围,是最好的选择。而右将军赵食其部人数太少,万一遇到匈奴主力根本顶不住,再加上李广部则刚刚好。
第三个原因:李广作战风格机动灵活,当做奇兵更为合适。而大兵团正面作战才是卫青的长项。
第四个原因:李广命苦,难道公孙敖的命就不苦吗?公孙敖也是一生征战,却数次免职失侯。大家都同情李广,那公孙敖呢,难道他就不令人同情吗?再说了,卫青与公孙敖是生死之交,可与李广却是泛泛之交,这么好的立功机会,卫青当然更愿意留给公孙敖。看来,卫青虽名将无暇,却不免稍有自私的一面,这也是人之常情,无需苛责。
第五个原因:李广部所迂回之东道,虽然又远又难走,且为一大片广袤无垠之沙漠,少水草,难行军;但只要带齐向导,克服重重困难,却也不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一旦成功,势必在战事胶着之际给予匈奴大军最致命的打击,到时候就真的是飞将军从天而下了。所以说,李广还是有可能立大功的,只是难度稍大而已,所谓能者多劳,李广驻守边塞数十载,汉军将校中没人比他作战经验更丰富,这个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他最合适。
第六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李广作战风格与卫青迥异,而且资格老名气大,卫青根本没有足够的信心与威望去指挥和领导李广(注2),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广单独行动,以免破坏大局。而且右将军赵食其是首次出征,最没有作战经验,必须派来老将来拉拔他一下,否则怎能让人放心。卫青一生为人谨慎,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也从不冒无谓的险。
这六条理由对卫青而言,已经足够了,所以他根本就不听李广抗议,采用强制手段,饬长史(大将军幕府的最高幕僚,秩千石)将调令送往李广幕府,同时对李广道:“将军速回所部,如书办理,不得有误!”
无论何等言语,都无法形容此时李广心中的愤懑!
他双拳紧握,嘴唇颤动,眼看着就要发作,但最后还是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谁叫李广不是主帅呢,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默默无语两眼泪,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了!
于是李广也不向大将军行礼辞行,就愤然拂袖而出,疾回本部,他怕自己再待下去,真会忍不住把卫青给揍上一顿。
卫青看着李广怒气冲冲的背影,心头也很是纠结,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大局,为了朋友,于公于私,总是要有人做出牺牲的。虽然,李广的委屈他感同身受,他也很是同情,但对不起,他不能改变主意。
主帅难为啊,前锋后勤,奇正配合,全局统筹,要考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可惜李广偏偏是个拐不了弯儿的直肠子,卫青能理解他,他却无法理解卫青,于是悲剧便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就这样,李广与赵食其两个倒霉鬼带着他们的部队,踏上了一条充满艰难与挑战的未知之旅。有过探险经验的驴友们都知道,想要走出人迹罕至的戈壁、沙漠、不毛之地,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有熟悉当地地形的向导。
可是,李广军中竟然没有向导。他们迷路了。
可怜李广,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战,却只能与大漠风沙战斗,左冲右突,转来转去,一如他的军事生涯,飘渺,迷茫,跌跌撞撞,找不到心的方向。
浩瀚风沙,漫漫无边,自古吞没了多少豪情壮志男儿血,最后,只留下天盖地载的寂寞。
苦哉,远征人!
关于这一段记载,《史记》里的原文为:“军亡导,或失道。”据《史记索隐》解释,这里的“亡”通“无”,也就是没有向导的意思。后世大多数史记注解也都引用了这个版本。
但这怎么可能呢?卫青大军在入塞之后,不是抓了很多匈奴俘虏吗?而且卫青后来也因此顺利的碰上了单于主力。李广应该不会蠢到连向导都不带就上路吧!
有人说或许是李广太生气了,生气到忘了带向导。
这讲不通,李广再生气也不会连这都忘了吧!再说李广、赵食其两军上万人,难道个个都忘了,总会有人提醒李广一下吧?谁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还有人说卫青是故意不给李广向导。这更不通。首先,卫青没必要做的那么绝,他也想立功打胜仗啊,一下子没了上万兵马对他有啥好处?其次,卫青与李广今生没仇、往日无怨的,为啥要阴谋陷害他?这不白白给自己树一大堆仇人吗?那陇西李氏可是名声在外、故旧甚多。第三,从历史的记载来看,卫青也不是这样缺德的人。这不可能。
最后又有人说这条路可能匈奴人也没走过,没人走过当然也就没有向导。
这还是讲不通,谁都没走过的路也去走,这叫探险,不叫打仗,完全是拿军国大事在开玩笑,李广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抗命,官司打到哪里都不怕。
所以我认为,《史记》中的这个“亡”是逃走的意思,也就是说,由于李广部队对匈奴降兵不好,又或者是看管不严,所以向导们半路都逃跑了。这样一来,上万汉军在大漠里就彻底变成了睁眼瞎,别说及时赶上卫青与单于的决战了,能保住主力就算万幸。
就在李广赵食其部如游魂般在大漠里鬼打墙的时候,卫青大军已与匈奴主力相遇,两方爆发了激烈的接触战,匈奴不敌败走,卫青趁胜追击两百余里,捕斩首虏一万九千级,但最终还是让单于跑了,抱憾而归,大军随后向南穿过了沙漠,与迷途羔羊李广、赵食其部会和。
两军会合后,李广与赵食其依例入营拜见大将军卫青,行礼之后,便垂头丧气,不发一言。
卫青没有当面责问他们迷途失期之过,他看着须发皓然、面色憔悴的老将军李广,又看着战战兢兢、灰头土脸的可怜鬼赵食其,心想这些天来他们在大漠中艰辛跋涉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没有功劳也有辛劳,谁好意思现在还来追究那些有的没的呢?
终于,卫青轻轻叹了口气,道:“二位将军且回营休息,有事容后再叙。”
赵食其忙不送的行礼称谢,李广却不发一言,只稍微拱拱手,便转身落寞的退下了。
第二天,卫青把长史叫了过来,让他带着一些酒食,送到李广的兵营中去慰问一下老将军,顺便也让老将军说明一下这次迷路的原因,以搞清情况,否则自己没办法向天子交差。
李广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将军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何况他此时心中恚恨激愤,百转千回,脑子已根本无法冷静运转。
卫青左等右等,没有等来李广一句明白话,急了,心想虽然老将军咱要尊重,但对他部下却是不必这么客气,遂又吩咐长史把李广幕府里的幕僚、校尉全叫来对簿,总之不找人出来承担罪责那是肯定不行的。汉《军法》规定:“畏懦当斩”,“逗桡当斩”,“失期当斩”,“失道当斩”,这些都是重大罪责,就算卫青现在不找他们麻烦,事后皇帝就也会找他们麻烦。
其中几个校尉顿时吓傻,原来正是他们因处置不当而弄丢了匈奴向导,事已至此,看来大家都逃不过去了。
正在慌张,李广毅然站了出来,对长史道:“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当自上簿。”
那几个校尉一听老将军要独自承担罪责,又急又愧,差点流下泪来,赶紧拉住李广,固止之,并道:“将军,迷途之过,都是属下无能,还请将军让我等前往大将军处,我等自甘领罪。”
李广边听边叹,他一生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从不诿过于人,逃避责任。你要他让部下全领罪责,这样的事儿他做不出,做的出也不就是他李广了。
于是李广绝截的说道:“诸位均随广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情意甚笃,岂不明老夫之意乎?老夫风烛残年,时日无多,此次或若身免,欲再战胡虏亦不可得矣!而诸位随吾跋涉万里建功立业,却困于大漠十数日,未遇胡虏而一战,广心甚愧也。况军中之法必严,怎可懈怠,如失期之无罚,烽燧之不慎,则朝廷日后无所事将矣。今失道之事皆吾领导无方之过,罪责亦应由吾一人承担,诸位不必多言,日后效命疆场,代老夫多杀胡虏即可!”
说罢,李广便招呼长史,跟他一同前往大将军幕府。校尉们阻挡不住,只得跟在后面一路唠唠叨叨的劝。
一行人拉拉拽拽来到大将军幕府前,李广回头对校尉们道:“诸公请回吧!老夫独自去见大将军。”
校尉们还要再劝,长史突然发话了:对不起李将军,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是不能见大将军的。这样吧,我来发问,你来交代,咱们把你具体怎么个迷路法儿详细写个书面材料汇报上去,然后再由大将军定夺。
李广看着长史,忽然大笑起来,笑的好苍凉,好凄苦。
去日姑束发,今来发成霜。没想到啊,我李广打了一辈子仗,最后想要一个光荣的战死都成了奢求,临了临了还是要再次去面对刀笔吏的侮辱,年轻时受,老了还要受,我真是受够了!
李广心中的愤懑,以及对命运的彻底绝望,至此已漫天溢海,再也不可收拾。
长史顿时愣住,难道李广这就疯了,搞笑,不就是要你写个认罪材料吗?至于嘛你!你这心理承受能力未免也太差了!
而校尉们心中忽然冒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全都冲了上来。
长史赶紧挡住他们:“诸校尉请回,莫阻公事!”
李广也用眼神阻止了老部下们,而后凄然道:“广自结发从戎,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有进无退,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然大将军竟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说到这里,老泪纵横,众人亦皆为之涕下数行,莫敢仰视。
长史不由发笑:老将军真是令属下为难哪!你听我说是这样的,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话将作为呈堂证供……
李广挥手打断长史的话,惨笑道:“广今六十余岁矣,身心老迈,已不堪复对刀笔之吏。长史可否保我最后之尊严。”说罢,李广缓缓抽出腰间战刀。这把刀他虽用了很多年,饮尽匈奴之血,但仍闪闪发亮,光华夺目。
长史不由吓的后退几步,差点坐在地上:难道李广想杀我泄愤?哎哟我的妈呀!
但没想到,老将军却将那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重重的割了下去……
一地鲜血,如桃李残花般飘落。绚烂,凄凉,触目。
军人的荣誉感是战士的灵魂,是他们战胜一切敌人的原力,当它丧失,这个军人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活着也就等于死了。所以,老将军只能选择这条路,以维护自己军人之尊严。
何况,汉匈之战已在卫霍的伟大功业下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此役之后,匈奴数十年无能为也。所以说,这最后的华彩,倒霉的李广无缘参与;而下一次的辉煌,老迈的李广亦不堪等待。李广战斗的一生,已经失去了意义,而没有意义的生命,又有何用!?
所以,不能光荣的死去,那也只好壮烈的去死了,无论如何,李广不接受被淘汰的结局。
“将军百战无一用。老夫三朝不遇,时乖运蹇,事到如今,惟其一死而已!”李广仰天长啸,在一片飞花血雾中轰然倒地。
残阳如血,血如残阳,叹世事,总无常,万里长征,君未还。只难忍,恨如狂……
校尉们疯了般的冲上去,跪倒在李广面前,张大嘴巴,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李广仰面平躺在血泊中,白发飘红,泪眼含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边塞的风儿呜呜咽咽的吹着。
自刎而死的人,一般不会马上就生命结束,有一本书上写,一般要5到10分钟才会因失血过多各种器官衰竭导致死亡。
所以在这期间,李广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他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话,很多很多画面。
一个画面,停留在两年前东北塞外的月下,他与少子李敢的那次山丘夜话。又一个画面,定格在此次他们父子分路出征,两人相别之日,互语珍重,却没想到,一去竟是永诀……
这些画面一个一个破碎、飞散,散作点点飘尘,淡入虚空。
不过,李广并不恨卫青刘彻,他只恨匈奴,只恨天命。
最终,画面全部淡去,李广闭上眼睛,陷入黑暗:现在,我只希望我的好儿子李敢,以及我最看重的一个孙子李陵,他们能将我的遗志传承下去,勇往直前,永不放弃,那么李家的传奇,就不会因为我的失败与死亡而终结,还有辉煌的续篇可以期待……
至于我,那就先走了,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不舍,因为这是天意。
旁边校尉们终于哭出声来,攘臂捶胸,嚎啕悲啸。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大家不要哭,四十年军旅生活,老将军实在太累太累了,请不要再吵他,他需要休息,永远的休息。
所以老将军对那些哭声充耳不闻,他睁开失焦的双眼,望向白茫茫的天空,嘴唇翕动:“天哉,此乃天哉……”
血,已为国家流光,泪,已为自己流干,终于,老将军随风而殁。
传奇在此刻凝固,箭神在此处陨落,亲者痛,仇者快,帝国星碎。
汉军中听闻了李广的死讯,上至将校,下至士卒,一军皆哭。
卫青听闻了李广的死讯,也怜愧交加,心如刀绞。不管怎么说,李广,这是一个真正的硬汉、纯爷们儿!
不过卫青对此并不后悔,李广一个人的悲剧,与国家全局大战成败,他只能选择后者!
只是不知汉武帝在深深的宫苑内,会不会老将军留下半滴同情的泪水。
李广自戕之后,和他一起的右将军赵食其被军事法庭审判后,以贻误军机罪被判死刑,赵食其不敢反抗,乃忍气吞声,交钱买命,免死为庶人。而汉武帝此后再也没有起用他。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在人们心中;有的人活着,但他跟死也没啥区别了。
再说李广舆尸而返,大家却惊奇的发现,老将军大半生统兵拜将,名列公卿,死后竟家无余财,丧事都难办,无奈之下,李广的僚属故旧们只能你出一点我出一点,凑份子帮李广的遗孀办丧。
而这时李广的小儿子李敢,还在大漠以北与匈奴拼死鏖战,别说来不及看父亲最后一眼,就算回家奔丧,也是一时脱不开身。于是在李老夫人的坚持下,老将军的丧事只能一拖再拖,苦苦等待漠北的捷报。
然而,当天下百姓听闻了李广的死讯后,上至耄耋,下至青壮,认识与不认识李广的,无不唏嘘扼腕,为之垂涕。当日便有数千民众自发来到将军府前素服举哀。但见陈尸灵堂的李老将军,其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肩膀上、脚上,满是多年苦战留下来的刀痕箭眼,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见者无不落泪。
太史公应该是认识李广的,据考证,他在20岁壮游天下归来,便入宫担任郎中,而当时的郎中令正是李广。也就是说,李广是司马迁的老领导,李广的遗容,司马迁应该瞻仰过;而那篇充满了仰慕与痛惜之情的《李将军列传》,或许就是由司马迁参加完李广葬礼后有感而发的日记改写而出。
在司马迁这位老部下的眼中,李广继承了西北汉子的质朴与憨直,虽然已名震天下,但木讷无趣的紧,“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所以既不会官场钻营,也不知声色享受,平常仅有的娱乐消遣除了打猎,就是跟部下在地上演画军阵,然后就是组织大家射箭比赛,谁输了罚谁喝酒。这样的艰苦作风,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结束。
一位部长级高官,为人却是这般朴素,最后又是这样的结局,读来真令人满心酸楚。
太史公又说,他眼中的李将军,虽然不擅言辞,憨厚朴实,完全一个乡下老农形象,可就在这个“老农民”死的那天,天下人不论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为他尽情哀悼,难忍痛惜。
太史公还说:“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确实如此,至今河西走廊一带仍将一种小而圆的杏子称作“李广杏”,把一种表皮发黑,成熟后吃起来香甜的桃子称为“李广桃”。
等到漠北之战正是结束,李敢终于回来为父亲举行丧礼,时间已是盛夏,可长安陇西,大江南北,竟素服一片,银装素裹,整个帝国陷入了悲恸之中。
漠北大胜,本因举国欢腾,然而这片不和谐的哀声,却让所有的胜利与荣耀,被披上了层层无尽的黄沙与泪水,变得朦胧,变得惨淡,变得模糊不堪。甚至卫青这一路军马,竟没有一人得到封赏,包括卫青公孙敖在内。
反而霍去病一路,由于歼敌七万,封狼居胥,战果远超卫军,因而多人受封,李广的儿子李敢也立功被封了个关内侯,算是完成了老将军的遗愿,也给这场悲哀的葬礼带来了一丝温暖的亮色。
但当时大概谁也不会料到,自此以后,各种不同形式花样繁多的历史惨剧,还会如蛆跗骨的继续纠缠着李广的后代,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只能说,这真是一个被命运诅咒了的家族。
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悲剧的老将军,以及他那悲剧的家族,不仅对汉朝,对你,对我,对所有挣扎在命运中的人们,甚至对整个中华民族的心理,都将是种创痛,千年创痛。
注1:《汉书》言为校尉,《史记》言为中将军,但汉军制并无“中将军”一说,故此处《史记》应误。
注2:事实上,如果他肯像他堂弟李蔡那样老老实实乖乖跟在卫青底下蹭军功,他早就侯爵到手了。但坏就坏在他出名太早,光两千石以上的高官就做了四十年,宾客门生遍天下,其在天下名士大夫中的声望不是卫青这样的小字辈可望其项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