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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表外表里 ,作者|柏飞,编辑|付晓玲
看到工资条的一瞬间,露西震惊了:上班第一个月,她倒欠公司52块。
她上月下旬入职一家市属国企,首月只有岗位工资和通讯补贴,扣完五险一金的1000多块,成负收入了。
她掐指一算,以此类推,下个月全勤也就到手2000块,还不如爷爷的退休金高。
把欠款打到公司账上之后,她直接跑了。
与露西逃离国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就业市场上的国企潮,愈演愈烈。
前有复旦硕士开喷“互联网35岁之后就是个死,哪怕年薪60万也只是低端打工仔”,放弃阿里、百度等大厂offer,毅然决然选了月薪2500的邮局。
后有顶着骂名也要进编的四字明星,刺痛小镇做题家的神经。
据智联招聘《2022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2022年,应届毕业生以国企作为就业首选的比例,达到44.4%。
那么,国企的真实生态究竟如何?我们采访到的各国企新人以及老资历有话说。
一、没有背景,进去就被下放
“‘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我反应迟钝而已。”悠悠如此感叹自己的国企际遇。
大三下学期,悠悠就开始为进国企做准备了。每次她们学校组织就业咨询会,只要是和国企有关,她场场都到。暑期实习,更是连拒两家大厂的实习机会,选择了一家与国资央企有关联的实习单位。
211高校金融系背景,再加上国企实习背景,她在校招中成功PK掉一众同学,在今年毕业时成功拿到了六大国有银行之一的offer。
但三个月试用期结束时,她成了被PK掉的那个。
据她介绍,试用期时为方便学习培训,所有新人都分在市区的网点了。但她们这一批新人比较多,市区网点根本容不下,意味着试用期后有人会被下放。
悠悠分到的点只有她和一个女生,了解到对方三本毕业,且学的是工商管理时,悠悠还是很有底的,毕竟自己的专业更对口,学历也更占优势。
但很快这点“底”,就在现实面前贬值了。
进去没多久,就到了行里的季度考评期。她们网点绩效不达标,差着几百万的存款缺口,行长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挨个约正式柜员、客户经理喝茶,催着想办法拉款,气氛持续压抑。
几天后的下午,悠悠看到那个新人也进了行长办公室,她以为这是行长借机也敲打一下新人,紧张地等着轮到自己。但等到下班,行长也没叫她,并且之后高压的状态突然就消失了。
后来她从客户经理那里得知,那天是新人同事主动去找的行长,说“她可以让她亲戚周转一下存款,补上我们网点的缺口。”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背景差距。”悠悠说道,但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在网点待的时间长了,她慢慢发现这里从大堂经理、柜员到客户经理都有点背景——客户经理的爱人在另一个网点做大堂经理;一个柜员的父亲,更是其他支行的行长。
那时,一无背景、二无资源的悠悠就已经有“预感”了。结果也没反转,另一个新人留下了,她转正后被下放到一个乡镇网点。
和悠悠类似,去年某985高校新闻系研究生毕业的陈鑫,也在入职某垄断性国企不久,遭受到魔幻暴击。
陈鑫到现在想起工作后出的第一次外勤,都还觉得荒谬和丢脸:“我们堵到短视频平台的地方公司,威逼人家删视频。”
这条视频的内容是,有人实名举报他们单位一个主任,利用职权威逼利诱乙方单位人员,乱搞男女关系,导致人家妻离子散。
对这样影响恶劣的情况,陈鑫原以为企业第一时间是了解情况,安抚对方,处理当事人,稳妥解决了。
然而捕捉到消息后,单位的第一反应是控制舆情——陈鑫所在的综合办,被下了死命令,一天内必须把短视频平台的视频删了,“我们部门倾巢而出,我们是去到平台的地方公司,还有一波去报案,想给平台施压删视频。”
陈鑫他们这头堵了人家公司半天,发现这里只是电商团队,根本管不了内容。去报案那波,派出所也不受理,毕竟人家说的是事实,又不是诽谤。
“我想着,这样大家总该坐下来谈谈了。”陈鑫说道,但结果又让他大开眼界,有人通过关系,从上层施压平台,还是把视频给删除了。
而就在他们忙着处理这些烂事时,弄出这一切的当事人正留薪停职,半年之后又可以回单位上班了。
这时的陈鑫心态已经放得极其平,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了解到这个主任的关系——背景极硬。
不过,面对如此魔幻开局,悠悠和陈鑫是没想过放弃的,用悠悠的话说:“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但这些年轻人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由关系和背景交织的网里,想赤手空拳出头,太难了。
二、10万的项目,提成600块
悠悠第一天去乡镇报到的时候,特意带上新买的书架和多肉,想把安定感拉满。但半天时间,她就想提着这些打道回府。
她到的时间点,网点的上任保安离职了,新的保安一时间没补上,然后她这个新人就被派去当门神,“每天的工作就是拦着进来的人,问健康码和行程码。”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保安也没有到位。与此同时,她还发现她要做的柜员工作,其实大多数时间,是打电话推销拉存款。
并且,拉存款的业绩和奖金挂钩,存款KPI不达标,意味着即便全勤,扣完五险一金后,到手也只有2700块。
说白了,即便被下放到乡镇里,还是要拼关系、拼资源。
相比悠悠,陈鑫的单位薪资条件还是不错的,二线城市年薪13万左右。但一横向对比,他心里也不平衡。
“领导司机初中学历,工资是我的2倍。”
愤愤不平下,他去打探人家的背景,发现原来是“正科级司机”。也就是说,职级意味着金钱。
找到症结所在,他也准备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并且觉得自己肯定会升得更快,毕竟自己不仅条件好,跟的领导还是系统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
怀着抱大腿的心态,他对领导安排的任务,每每做得更进一步。
去年筹备年会期间,陈鑫包揽会务的统筹工作,议程拟定、KV设计、预算报批、三方比价等,他都全面参与,置顶的工作群就有十几个;
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替领导分担,负责草拟年度总结报告,制作回顾视频,甚至还帮领导准备了一份给老大的致辞。
会议办得格外成功,老大甚至当场表扬了领导。
在随后的部门庆功宴上,领导跟陈鑫推杯换盏,频频cue到他的功劳,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算是在领导心里排上号了。
就在他以为前路清晰了的时候,一瓢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一天下午,陈鑫突然被领导叫进了办公室,质问他为什么违反防疫规定还辱骂杨科长,让他赶紧赔礼道歉。
这时候,陈鑫才反应过来,自己得罪人了。
中午他在食堂就餐时忘记隔位就坐,被“巡视”的杨科长趾高气昂地命令挪开,他当时只是质疑了一句“其他人也坐得很近”,就端着盘子走开了。
陈鑫想向领导还原真相,但他刚要开口,领导就站起来呵斥:“不管是谁的问题,你只需要知道这件事就是你的错,去道歉就行了。”
末了还补刀:“净给我找麻烦。”
这一出算是让陈鑫看明白了,自己只有对领导有用的时候,才是得力的,一旦惹了麻烦,就被弃如敝履。这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陈鑫的同学刘侃倒是升职挺快,他在一家省级重点媒体已经是业务经理,但他们职级之间基本工资差别不大,主要吃提成。
目前的职位,意味着他要自己开单,每年完成100万的KPI。
他觉得凭自己的能力,这并非难事,并且很快约上了1家客户。但这单干完,让他觉得这就是个坑。
为了顺利拿下合作,他不仅把公司官网以及行业新闻反复扒了好几遍,专门结合时政热点写了一份备案,还在对方态度暧昧时,旁敲侧击,买了一盒600多的燕窝寄过去。
一通操作之下,合作就敲定下来了,金额还8万涨到了10万。
他当时还暗暗窃喜,谁料为期2个月的项目结束后,他发现白忙活一场——按公司的算法,总提成只有1200元,减去燕窝的成本,到手也就600块。
期望落空之下,年轻的国企人们都开始另做打算,毕竟国企在外界认知里,比起赚钱奋斗,安稳才是最大的吸引力。
可现实是,安稳不是谁都有福消受的。
二、到底什么样的人适合国企?
刘侃的公司里,待得很安逸的大有人在。
在他为10万块订单心情跌宕起伏的时候,领桌的同事云淡风轻地拿下了某地商会200万的合作,一举完成了他2年的KPI。
当月业绩会上,在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台上春风得意的同事时,旁边的老大哥幽幽地来了一句:
“其实你不比她差,你只是缺一个会长爹。”
拼爹拼不过,卷也意义不大。刘侃想干脆躺平算了,反正一个月4000块钱,旱涝保收。
但很快,他发现单位满足于拿基本工资的人,全都有房有车,甚至有小年轻天天开保时捷来上班,只有自己是真的穷。
而这样的状态并不可持续,夏悦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
夏悦在一家省属财信投资公司的总部,做了7年财务管理,已经是中层干部。最开始,她觉得这是一份“进可攻、退可守”的工作:前面几年可以全心追求工作上的成就,到了合适的年纪,也能匀出时间照顾家庭。
但现在,完全不是这样的。
“妈妈,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来接我一次。”望着孩子期盼的眼神,夏悦如鲠在喉,如此简单的要求,她却连满足一次都困难。
最近,公司变得越来越卷,夏悦抱怨:“事假被取消了,请病假必须是因为要住院,国家规定的育儿假,也没落到我身上。”
在她的描述里,单位的变化是从考勤开始的。原本一天只需要打卡2次,突然变成了4次。
公司卷不说,同事们更离谱:“明明8点才上班,7点半人就到齐了。”
而在同事们都提前半小时上班的时候,夏悦还是坚持早5分钟到,被迫沦为“最晚到岗的人”,但她一开始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毕竟自己的业绩在部门内是名列前茅的。
结果,一道惊雷劈了下来:她当月考核被打了个“C”。
这意味着,再被打2次“C”,她的年终奖就要打水漂了;而如果不幸得一个“D”,她就要被“末位淘汰”降职处理,15万的年薪会直降一半以上。
最终,她也不得不7点半到,可没多久,同事们又升级了——有人卷到住进单位宿舍里。
如今,她不仅没有顾上家庭,工作的成就感也十分有限。为了弥补对孩子的亏欠,夏悦最后离职了。
刘侃又撑了一段时间,实在入不敷出,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了。
相比之下,悠悠的离开,来得更早。上个月,在她被网点查着监控纠迟到,扣了3天工资的时候,她当场辞职了。
只有陈鑫还在继续苟着,毕竟他的工资高。不过据他了解,这个工资水平可能会持续20年。
单位有许多历史遗留问题,最典型的就是中层“结构性超标”:科级干部冗杂,但又不能随意辞退,年轻人想要上位基本靠熬,30多岁还在基层嗷嗷待哺的,数不胜数。
而单位新的人事制度,又是“春风不度玉门关”:一方面,打破科级干部的收入天花板;另一方面,聘用制员工逐步实现同工同酬。唯独夹在中间的陈鑫们,高不成低不就。
他无奈:“拿的工资就当精神损失费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露西、悠悠、陈鑫、刘侃、夏悦均为化名。)